曾经的街道在记忆中呼吸着。时间忽快忽慢,春秋更迭像一个人的步履昼夜交替,曾经的街道,越走越深邃,越走越空旷,有些什么走着走着忽然就消失了,又有些什么带着某种恍惚从记忆中匆匆赶来。曾经的街道不止一次走过我们,试图从中找到时间的些许痕迹:今天看到的是他风尘滚滚的脸,而昨天他还是一个明媚的少年。那么,明天呢?明天是一个词还是一个背影?我不知道。
我知道的是,如果此刻记忆吹着口琴,那呜咽的音符一定唤起了生命中最柔软的部分,曾经的场景,让人有些惊慌失措,有些恍若隔世;如果记忆此刻举着望远镜,那些模糊的旧时光也终将会变得清晰而新鲜起来,只是那朵停留于头顶的黑云,是要倾泻一场情感或生活的暴雨,还是像没有结局的电影故事一样悬而未决?如果那个叫魏田娟的小女孩此时从书中回过头来,窗外的霏霏细雨或漫漫大雪会重新给心灵准备一个时代的布景吗?“我说我们再也见不到了?她说长大以后也许还能。”也许,这个词,是记忆的局部特写吗?可能性与不确定性,哪个照亮了镜子里的河流?
对于提问,记忆从不负责解答,只提供一个意味深长甚至零零碎碎的时间底蕴。我们凝视童年无异于凝视永恒,当记忆带着永恒的回声在文字里鸣响,一个人从自我的角度来观察自我,现实与过去交织在一起,寄宿其中的梦境将一次次得以重建,梦境里的人走来走去,所有的实地实景仿佛小说般被记忆虚化着。
是的,那些与康金井有关的记忆,我是当作小说来读的,有些篇章诗意而温馨,有些则惊心动魄,一部个人的少年史所容纳的正是小说的长度和情节,尽管那么多绝妙的故事材料被作者很轻易地浪费掉,但那种游荡于文体界限之间的追溯姿态,还是让我在叙述语言中察觉到对记忆的描述越是清晰可辨,非虚构的文本就越向小说靠近。如果仅仅以散文的眼光来打量这本书,你一定会失去许多“旅行于冥想之中”的感受。当然,这并不是说,小说的创造冲动应该高于散文,而是说散文对“如何开始常常比如何结尾更难把握”的小说难题形成了某种规避。
现在,那个叫做童年的孩子隔着记忆与你凌空遥望,一片绿油油的麦田就这样倒着望过来,将途中看到的所有身影都重叠起来,然后渐行渐远,只余一行足印,那是一个人成长的痕迹。你也在这种遥望中倒退着回到故乡,倒退着,你看见杏花和丁香花开满了枝头,白茫茫的水雾再次在麦田里升腾,天空和大地古今相接。而那个叫做童年的孩子,依然孤单,脆弱,将你的肉体错觉埋在自己身上:你疼了一下,他泪流满面;你逃出童年,他吃下月亮。你需要走上好多路,才能迎着镜像式的时光倒流重新遇见他。这让我不由想起特朗斯特罗姆的散文体自传:“记忆看见我”,它一直就在那里,静静地等待我们的出现;或者正如艾略特先生所说,“你所在的地方也正是你所不在的地方。”这种饱含哲学意味的精神位移,并不取决于表面地理位置的远近,而是源自双重记忆的差异性,因为所有人都曾经“生活在别处”。
此地彼地都是别处。别处的意义在于,回忆者和被回忆者都有一个彼此疏离的过去,而回忆的地点早于回忆本身。对范永康而言,康金井不仅仅只是一个小镇的名字,更是他一个人的精神徽记,是一棵树,那些“旧时光”就深深地扎根于此,并绽放得枝繁叶茂。而写作的过程实际就是反复修剪记忆的过程,和美国作家亚历克斯·哈里在小说《根》中所表达的一样,“寻到根就寻到了一切”。根,陷入到记忆深处,以血肉为泥土,在体内生长成某地。而“记忆看见我”,看见却无法触摸,就像旧日不能重现,旧地只能重游,隐藏于怀旧主题内部的是记忆的转调,是对存在、人性、以及时光的形象表述和沉思。
现在,记忆来到黄昏一词上:门外响起了脚步声,屋顶上有炊烟升起。烟囱里有烟,就说明家里有人回来了。是年迈的奶奶,还是从远方赶回来的妈妈?就在片刻之前,我读着这段文字的时候,窗外刮起了风,是北方三月那种乍暖还寒的透入骨髓的春风,春风十里,还没有来得及吹绿枯枝,就像书中那个孤单的孩子,他的悲伤并不能来去自如,他的身影也不会有人多看上几眼,斑驳的小镇岁月因无法摆脱的个体历史而显得苔痕重重,它的无限特征所带给人的只是曝光过度的底片背景。
现在,如果记忆里下着一场雨,雨水里的康金井是否也淋湿了我们对日常生活的触觉?记忆湿了,该如何保持心灵干燥?一份简短或漫长的个人回顾,如果以充满幻想的视线去看,最初和最后的旅人都置身其中。几年前,诗人森子曾在哈尔滨小住了一段时间,一次闲谈得知,他和范永康一样,都是从康金井走出去的,不同的是,森子去了河南,范永康却留在了大庆。而一个永远也无法回避的问题是,无论身在何地,他们都只是或只能是那个走在故乡边缘的异乡人。
是的,范永康的散文集《康金井的旧时光》是关乎乡愁的,三十五年的距离隔着许多词语,充满了产生歧义的可能,比如八卦街,我最初以为是充斥着闲言碎语的地方,后在附录中读到范文质先生的文章才得知街如其名。
是的,这些与康金井有关的心灵的空间物质,被范永康终止于第一百二十三页,剩余的页码则被他处的印象记所收藏。从童年到少年再到青年和中年时期,人生的各个阶段构成了一条完整的时间链,来自每个精神点的记忆,都是各种时间的交相呼应,因为多眼睛的记忆“只是对某一时刻的痛惜”(普鲁斯特)。从超现实主义的视角来看,这本书与其说是范永康在抒写记忆,不如说是记忆反过来在抒写范永康,写那种简单而复杂的少年心绪。记忆看见我,记忆看见那个叫做童年的孩子,在寂静中已经独立长大,他的脚下堆积着阴影,踩上去,就发出了往昔的声音,像风吹树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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